写在前面:
因洪水和疫情无法前往郑州,我与朱教授在一个周末的上午,线上见了面。
我们聊了很多。他跟我像拉家常一样,讲述着自己从儿时亲眼看着爷爷过世而萌生当医生的想法,到真正成为一个医生之后的“爱”与“怕”;从曾经因患者家属的不理解心情灰暗,到不惑之年他自己对生命的思考……隔着屏幕,我同样可以感受到他的亲切和质朴。
朱教授讲话直率,时不时还爆出几个新鲜词儿,让我听的入迷。他会给我“打比方”,让自己的观点更加通俗易懂。也会借助民间俗语,幽默的说“英雄可以不问出处,但希望英雄是真英雄。”
他真实且通透,我问:“患者家属这么攻击你,你就没想过不当医生了?”他长吸了口气说:“哎,那时候还年轻,想想那段日子真的……还是要继续往前走。我经常想,忙成这样,生活的目标到底是什么?40岁那年,我想清楚了,就是要健康、乐观、修行。”
随后,给我指了指挂在他身后墙上的三个毛笔字“康、乐、行”。
采访:金井子
编辑:任晓丹
校对:金永美
本期访谈嘉宾:
医院朱良付教授
Q1
您在《中国医生》的纪录片里说,如果自己现在倒下了,家庭的责任和医生的责任都没有尽到。您认为怎么样才算尽到责任了?
A1:那是我年在《中国医生》里说的,人到中年就会有些感慨。上有父母开始生病,下有子女还小,从医的这些人,基本上是管不了家里的,但是再不管,也要孝敬父母,照顾家庭,教育子女。
我们医生的死亡率很高的,是其他行业死亡率的8~10倍。有时候我们开玩笑说:医生45~55岁是死亡高峰,如果过了55岁,一般能活到85岁。为什么这么说呢?因为45~55岁是劳动强度最大的时候,如果不注意身体,可能就不行了。我有一个同学,医院,他家孩子刚出生三个月,他就突发主动脉夹层破裂,过世了。你说像这样的情况,他一旦倒下,父母子女怎么办?我们原本对家里的关心就不够,如果我们倒下了,我们该尽的责任都没有尽到。
Q2
您怎么平衡自己的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?
A2:实际上,我们做医生的这些人都是全家在行医,我们的父母,子女,包括爱人,他们把对我们的关心,全都放在了对我们工作的支持上。比如我,有一次我爸妈都在住院,那天我妈要做手术,因为是我的手术日,我要给我的病人做手术,所以,我就没法去陪她。像这种事情很多。
学医需要整个家庭的支持,全家的财力都要投进去,才能培养出来一个医生。研究生、博士、出国学习,包括逐年的培养,25年,我们中国才能培养出来一个主任医师,这还是仅仅从大学开始算的。除了家庭的配合,国家投入也很大,国家对医学生的经费投入相比其他学科要高。
还有我们的病人,所有医生的训练过程中都有病人在做老师,我们一路走下来,特别是做手术的医生,很多病人甚至会以付出生命为代价,让我们的医生成长到一定程度,医学也是这样进步的。所以我们要尽量延长自己给社会服务的能力,这个很重要。
Q3
您支持您的孩子将来学医吗?
A3:我支持。我有三方面的考虑,第一,她能了解人体解剖、病理生理,了解生老病死的规律。等她长大了,碰到自己的健康问题,或者碰到直系亲属的健康问题,她能够正确对待这件事,能抢救就竭尽全力,该放手就放手。
第二,医生虽然很累,但不空虚,很充实。我们医生会融入到患者的生活故事里,我们不是患者故事的旁观者,而是参与者。患者信任我们,我们会走入他的生活和他的疾病里去。即使同一个患者,两次以上发同样的病,那他每次心情都不一样,我们成为了他故事里的一员,看似很多重复的工作,但这个工作在不断变化。世界上很多工作谈不上多伟大,但生活不要太单调。
第三,这个职业始终是被需要的。而且我觉得,如果一个医生能修练到一定程度,可以不骄傲地讲,他可以做自己领域的小国王,不用考虑其他问题,就踏踏实实做自己的专业。
怎样才能让一滴水永不干涸,那就是让它流入大海
Q4
你们对医生做科普会有偏见吗?会不会觉得这是不务正业?
A4:我不会,我觉得医生应该做科普。
我是这样理解的,用个形象的比喻:世界上有种金字塔叫玛雅金字塔,它和埃及金字塔不一样,埃及金字塔是尖的,玛雅金字塔上面是一个平台,平台上有个小神庙,假设住的是我们这些神经介入的医生,可以像神一样起死回生,病人送到神庙里我们才能救,如果只在神庙里不停的救人,才能救几个呢?因为患病的人在不断发生,想要减少病人,就不能单靠自己在庙里救人,而是要走下金字塔,走到地面上,走到丛林里。通过宣教,告诉大家如何减少疾病的高危因素,如何防止中风。
我们现在是三级预防,初级预防是减少导致脑中风的高危因素,比如高血压、糖尿病;一级预防是得了糖尿病和高血压之后,怎么防止患者走向中风;二级预防是中风以后怎么防止再发?我们很多工作都是做在了最后这一步。我们应该把工作往前去做,亲自投身到健康宣教中去。
Q5
在美国UCLA学习的这段时间,对您哪方面的影响比较大?当时我们和美国的差距在哪里?
A5:我去美国学习是在年,当时中国对脑梗死的治疗,主要还是选择性的做动脉溶栓。那时候,大部分血栓是解决不了的,但美国已经用器械突破了我们处理的瓶颈。
第一,流程建设。那时候美国已经建成了畅通无阻的绿道。而中国,医院还有科室间壁垒,还是三节棍模式。
第二,团队建设。从评估,到介入,到取栓,整个流程各司其职,大家都把自己的强项做好,包括术后的监护。美国医生牵涉到牌照式管理,诊疗医生之间互相不会越过自己的界限,而是把强项整合到一起。
第三,学术精神。他们的患者基本上都进入到相应的临床试验,急诊来了患者分别进入不同的临床试验,这些大夫始终把工作和学术结合在一起,当然UCLA是世界脑血管病诊疗中心,他们的医生搞临床科研的和做基础研究的非常多。医院规模很大,住院病人很多。他们张床已经算规模很大了,每一张床,要配属相应的医务人员。后台还有很多人做技术研究,这方面我们和他们差距还是挺大的。
另外,他们在不断的革新诊疗的设备和理念,一直在动态往上提升。当时在学习的时候,有一天我发现多了一个中间导管,其实就是DAC,那时候他们就在用这个东西了,而10年以后DAC才进中国。他们转化也很快,临床上碰到问题,没多久就能把装备拿上来,这可能跟他们的工业体系和制造业有关。而中国好多设备,都是他们用了几遍,文献发表完了才进到中国,甚至是这个设备已经知道弊端,它的第二代第三代产品已经革新上临床了,第一代产品还在中国用。
Q6
中国神经介入发展历程短,但是发展速度很快,我们的培训制度跟上来了吗?有没有一定的标准和规范?
A6:第一,就国家经济的发展情况,和大家对健康生活的追求而言,目前我们是不配套的。
第二,世界指南和科技的推进,与我们中国的现状也是不一致的。不光在中国,全世界各国之间都存在巨大的差距,科技告诉我们应该做介入,应该做取栓,但医生的培养是需要时间的,在欧美还要牵扯到规范牌照的问题就更难,医生短时间内是培养不出来的,医学院校的吞吐量不行。
我去爱尔兰参观的时候,据爱尔兰的医生讲当时他们全国有三个国家级卒中中心,但是周末值班的只有首都那一家,中风的人周末就只能去这一家治病,床位只有张。在中国,我们目前知道用指南指导做诊疗,可是我们也知道,培养合格的医生还要有一个过程,还有待规范,但我们又没有卡那么死,没有说一定要训练多长时间才可以做,优点在这,弊端也在这。
英雄不问出处,但我们希望英雄是真英雄,不管你是神内、神外、还是放射的,要做神经介入,就希望大家真的掌握这个理念,掌握这项技术,降低患者的并发症,真正治病救人。想往这方面发展,我们就要规范,不规范的话,大量群众的生命健康就得不到保证。我们现在也在建培训基地,制定培训教材和教学大纲,努力落实,从各个角度培训好医生。
Q7
您以前跟患者说过一句话是:不是我救的你,是科技。您怎么看待科技在医学发展中的重要性?
A7:中国很多老百姓有一个误区,不相信科技,更相信神医,都是找知名医生,总认为之所以我的病没治好,是医院不对。有时候目前科技解决不了的不治之症,患者家属也会跑遍天下,这就出现了形形色色的,带有一定虚假性的宣传,甚至触及法律的伪专家。
实际上真正决定我们预后的是科技,科技能攻克的疾病才能解决。科技攻克不了,除非是精神心理调整以后,调动自身的免疫力去解决,科技是决定性的。
所以公众教育要提高。
Q8
医生要怎么做才算是给患者创造了最大价值?
A8:第一,保证患者的安全。我经常提到我们要注意8个字,前两个字就是“安全”,不管哪种疗法,你得让病人能够安全出院;另外两个字是“有效”,你不能说病人花了钱做了手术,最后又复发了。当然总有复发的,但我们要尽量降低。
再有两个字“省钱”,最后两个字是“快捷”,就这8个字。同样一个病,特别是外科手术治疗,越快并发症越低,但也不能说我做得很快,但我费用很高,不安全不有效,那不行。顺着这8个字走下去,特别做手术的医生就可以做一辈子。
Q9
曾经有一位老人冲着您喊,说想把您撕成碎片,面对这么大的伤害,不理解,您怎么跟自己的内心和解?
A9:年轻的时候被误解,被不理解,会很愤慨,难以冷静下来,怎么都跟自己和解不了。那段时间不愿意工作,差点放弃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我会深入思考这个问题,会换位思考,把它当做生活工作的一部分。
以前我跟李天晓院长在手术台上,他是主刀,我是他的助手,我有操作失误的时候,我发现他最多是叹口气,很少批评我。后来,我在手术台上,如果助手出现意外的操作,我也不再说他们,会学着接受,理解,包括并发症和病人对我们的抱怨、投诉等。
从事各行各业的人,都有觉得自己不被理解的时候,碰到这种情况,首先要换位思考,我们需要把这个当做提升自我的一个测试,通过这个测试,来考察自己是否能够过关,提升自己的容忍度和修为。
我记得08年,在神经内科的时候,科里要印一个台历送给病人,我们科主任问我对医患关系怎么看?我说了一句话被印到了台历上,这句话是:博学、仁道,真诚交流,构建和谐医患关系。
在中国解决医疗纠纷的方式,第一是要博学,如果你的疗效好,我们的科技能够把病人治得很好,患者或家属看到效果好,心里就舒服。
第二是要仁道,人心都是肉长的,如果你个人医德很差,即使效果好,也不能让患者满意。但如果你真心为这个病人好,病人会体会到的。
第三是要真诚交流,以前我们的医生技术很高,认为自己的医德也很好,跟病人交流很少,这样不行。现在不少纠纷就是由于交流不够,互相有误解,出现了纠纷,所以要多花些时间和精力与病人真诚交流。
Q10
如何把握患者的知情权?
A10:面对真正恶性疾病的时候,我主张还是要告诉病人,但要结合病人的教育素质和心理承受能力,可以侧面问一下,因为人生一辈子,他有自己的知情权,特别是对受教育程度高,可以共情的这些患者,不管他的家属怎么说要隐瞒他,我还是劝那些家属,让患者有知情权,他有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。
如果这个病人时间不多了,他有权利选择自己剩下的时间接受什么样的治疗,去见什么人,去完成自己最后要做的什么事,而不应该什么也不知道,留下很多遗憾。面临手术风险很大的非恶性疾病,我甚至会根据患者的具体情况,建议患者不要做手术。
我曾经亲临一个病人,是一个基底动脉顶端的破裂动脉瘤患者,并且是怀孕的患者,马上临盆的时候脑袋里面出血了(蛛网膜下腔出血),这种病人的风险还是很大的,我们妇产科很有担当,剖腹产把小孩先拿了出来。小孩出生后,患者娘家人要求我们尽快把病人的动脉瘤做掉。理论上,这个动脉瘤是应该做的,但前提是需要我们能做到“安全、有效,省钱、快捷”,如果可以,我们会去做。但在当时,我们的科技不能解决病人的安全问题,也解决不了有效的问题。我劝那个病人先不要做,我说你刚生完孩子,要跟孩子相处一段时间,等我们科技再进步一些再做。但是她坚持要做,担心如果血管瘤破了怎么办。
然后,她请了国内一位著名的专家来给她做手术,做了三天之后,病人动脉瘤再次破裂,去世了,非常遗憾。这对我来讲是终生遗憾,因为我觉得是我没劝住她,那个小孩儿出生后就送去了新生儿监护室,妈妈最多在剖腹产手术室里见过一眼孩子,孩子出生后这一生连和妈妈共处的时间都没有。
后来我又碰到一个这样的病人,她接受了我的劝阻,和孩子一起生活了五六年之后,我们有了密网支架,给她解决了这个问题。那个病人后来还特别感谢我们,她说幸亏当时你们劝我不要做,让我先跟孩子共同生活一段时间,有了这几年的共同生活,我觉得,哪怕五六年后的这次手术,我死在了手术台上,我都觉得对得起我的孩子。
患者对自身疾病、治疗方式、手术风险和利弊、预后结果应该知情,这是不可忽视的权利。
特别鸣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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